云帆小作家协会成员作品选(1)

时间:2015 / 12 / 16

第一章 故人乘风去欲尽

作者:陈海艺

大盛兴和四年六月。

锦城。

锦城是大盛朝的国都,大盛建国数十年天下承平百姓安康,单看街道车水马龙店铺鳞次栉比,叫卖声不绝于耳,人们的说笑声自是此起彼伏,便是泼天富贵。但若说着盛世之下何人风头正劲,却不得不说锦城中的一段关于五佳人的美谈。

而这五人之中头一个便是锦廊的掌柜——锦娘。锦娘是兴和元年来到锦城的,正值当朝天子萧炎即位之初,盘下了城南一个荒废的三层小楼,连着楼前那一条长长的回廊一起挂上了“锦廊”的牌子。旁人听到这儿皆都以为锦廊是什么烟花柳巷之所,却是大错特错。锦廊只是一家绣坊,有绣工很好的姑娘,当然也有近乎传奇的老板娘。人们几乎都忘了锦娘的故事是怎样在街头巷尾传来传去都传不尽的,只是知道来了锦城,可以不去紫栾城瞻仰天子神威武德,可以不去软酥阁左拥右抱美人一侧,却是一定要去锦廊请那里的姑娘绣一个荷包或者只是打一个络子,听说士子可求腾达,百姓可求安康。锦娘每每听到这话儿总是笑笑,继续低头绣她的“江山锦绣图”。那样的专心,甚至用情,一针一线在白缎上穿梭的音调是锦娘所住的画眉轩唯一的声响。大大的绣架占去了这里几乎一半的空间,中间用屏风隔开,其后便是闺房。眼看绣线用了一匝又一匝,却只能隐隐辨出一份轮廓。

绿怡曾经想要问过锦娘很多次为这幅绣图呕心沥血四年之久却依旧遥遥无期的原因,那是因为她很多次深夜路过画眉轩里面的灯依旧亮着,但是却都咽了回去,她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喜欢刺绣的女子的一份追求,或者是心愿。只是她看到锦娘眸底的倦意越来越深的时候,总是不忍的。自从四年前入锦廊为锦娘做事,从看到锦娘的第一眼她就已经钦佩上了这个女子。双九年华,云鬓高髻,柳叶黛眉,笑意朗然,一袭绯红色暗紫滚边长裙却带出了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当很多人翘首以盼看着这群所谓的小姑娘的笑话的时候,锦廊已经成为大盛数一数二的绣坊,更成为了皇家采办的唯一指定场所。锦娘的来历被编织成一个个有些莫名其妙的故事,甚至曾经一天有三个人登门提亲,连聘礼都从回廊的一头摆到了另一头。锦娘依旧只是笑着将他们一一劝回,然后继续提起针,穿上线,绣那副江山锦绣。

绿怡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爱上了叹气,她挑起画眉轩的珠帘轻声迈入,用很低却刚好能听到的声音说:“杜公子求见。”然后抬头看了一眼整整齐齐的绣线,悠悠的浅叹顿时缱绻不散。

而锦娘依旧意料之中般的皱起了眉头,旋即展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起身浅笑道:“有请。”而杜云早已在门口等候许久了。“三个月不见你这劳什子的图还没绣完?”杜云同样瞥了一眼那些他根本看不懂的图案轮廓。“你似乎每次见到我都是这同一句话,已经问了四年了。”锦娘示意绿怡上茶,自顾自的坐在圈椅上饶有兴味的望着他。杜云是锦城第一商号“承安楼”的大当家,更是御用皇商,按制每三个月要采买一批御用绣品。锦娘见杜云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望着她,轻声失笑:“杜大老板,你可以验货了么?”杜云听到这儿表情更加不可理喻:“说过多少次了,叫我公子,不要叫老板。”说着他便一把甩开了手中的紫檀折扇,山水一色惹雾烟烟,果然不失风雅。“好好好,杜公子,小女子失言,还望公子勿怪则个。”锦娘随手作了个揖,惹的绿怡笑个不停,锦娘也只有面对熟悉的人,才会显露出一星半点小女子的娇俏。“下次还是让云筝来得好,倒是次次都是我来受气。”扇子颓然的合上,眼前已经整整齐齐摆上了五个木箱,皆是上好素缎。传说素缎源自蜀中,以蜀绣功底为基,昔年五十个蜀中上好绣匠一月才能绣毕一匹,而锦娘将工艺简化图案去了繁杂却也不失华贵,三个月二十匹的速度可谓只此一家。杜云虽然已经看过了不知多少次,但是每次面对新增的花样还是免不得赞上几句,锦娘一边用帕子扇着风一边就呈了下来,照例封箱对账后便装车运走,可是今天一切完毕后锦娘正准备送客,杜云却很神秘的凑上前来,从衣袖中掏出一个信封塞到锦娘手里。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兮兮的?”锦娘对着光看了两眼,疑惑的望着杜云。却见眼前人耸了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的一个朋友让我交给你,说是你一看就明白了。”说罢晏晏却又好奇的接道:“快打开啊,本公子一路上忍着没看,可熬死了。”锦娘无奈的摇了摇头从中抽出了一张薄笺,淡淡的蓝色,散发着水安息的味道,那是锦娘最喜的一味香料。“锦娘,还有什么故人么?”绿怡凑上前来却马上发觉失语,却收回不及,有些窘迫的站在那里。“的确,锦娘孑然一身,来锦城四年拼下一方天地,却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故人。”顿了顿又道:“只是这味道极好闻,难不成你的那位朋友也喜燃香?”锦娘说着低头去看那上面的字,精致的墨楷,风韵异常。“蜀地婉转春秋似,而今南汀望君来。”“就猜到又是这些酸溜溜的东西,害怕本公子偷看也不能瞧不起我读书不多。”杜云收回了目光,砰地一声坐回了座位,仿佛对自己那位爱玩弄风雅的朋友充满的怨气。

“阿云,你当真,没欺我?”锦娘的声音传来,夹杂着一丝的断断续续。杜云有些茫然的摇头:“欺你做什么?”“当真……当真是他么……”锦娘握着纸笺的指尖有微微的颤抖,继而微微的颤抖变成了肩头的耸动,最后几乎掩面而泣,将那抹淡蓝染成深深地湖蓝色。“锦娘……”绿怡试探的递过一块帕子,用询问的目光望向杜云。而那位更是不知所措:“这……这诗究竟什么意思?看着也不像不正经的……”杜云用扇子敲着脑袋。“你说什么呢!什么不正经的!”锦娘听了这话儿却蓦地抬头,似是嗔斥般的说道。面上的泪痕交错,染湿了红妆粉胭。却紧接着破涕而笑,紧紧抱住了身边的绿怡。绿怡只听见锦娘抵在她的肩头欢喜的说:“真的是他,真的是他!绿怡,整整四年了,我等了他四年!”“难道……他是……”绿怡似乎猜到了什么。锦娘猛地将手抽回然后重重的点头,然后下意识的擦自己的泪水,又赶忙扯平自己的衣服。“阿云,你说我是不是老了?是不是不如四年前好看了?”锦娘笑靥如花。“锦娘,有没有人说过,你们女人都是怪物?”杜云连连退后两步,一脸哭笑不得。“我那朋友莫非……是你的老相好?”杜云转了转眼睛,嘴张得可以塞下五个鸡蛋。“不管你怎么说,总之他回来找我了,他还记得我,我……我真的很高兴……”锦娘咬住了下唇。说到最后低头绞着手中的帕子,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岁月,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样的青涩和怀羞。

“对了,他现在怎么样?过得好不好?”杜云还没来得及反应,锦娘便又开始追问。

杜云张张嘴正要说什么,耳边却想起了那人的叮嘱:“不要告诉她我的身份,我要亲自给她一个惊喜。”咽了一口口水,他笑意满满,好事做到底就是了:“若是不好,他还有心思给你写这些酸死人的诗么。”锦娘看着他的样子,越来越不晓得这样的人怎么能成大盛首富,莫非商人就是靠油嘴滑舌的?“恩……我懂的……他说过,等他安顿下来,就会来找我……”锦娘笑的愈发开心,自言自语着。杜云一边想着那人和锦娘到底怎么惹出一段风流韵事,一边又担心锦娘问的太多说漏了什么,便找准机会给了绿怡一个眼色忙不迭的走了人。“阿云我问你……”锦娘抬头却见眼前的椅子空空如也。“额……杜公子他,已经走了……”绿怡讪讪的一笑。锦娘啊了一声,旋即笑了出来:“绿怡,我是不是很傻?可是我真的很高兴……”绿怡蹲下身来将自己的手同锦娘的手握在一起,莞尔道:“绿怡当年走投无路流落京城是锦娘收留了我,绿怡一直希望锦娘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也坚信锦娘可以找到。既然如今那位公子寻来了,锦娘也等了这么久,绿怡也真的很高兴。”锦娘望着眼前比自己小三岁的女孩子,想起四年前她站在包子铺的门口不停的咽着口水,自己不忍便买了一笼放在她的面前,看着她狼吞虎咽的吃完也断断续续的知道了关于她的故事。才十五岁吧,虽然已经不算小了,可是毕竟还是个孩子,同自己一起看着锦廊从无到有,彼此名为主仆,却是亲姐妹般的情谊。锦娘再次搂住她有些羸弱的肩膀,坚定的道:“绿怡,你放心,就算我真的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也不会丢下你不管,锦廊永远是我们的家,你懂么?”绿怡低下头去,果然锦娘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她的确很怕,怕再次失去一个依靠。“锦娘,绿怡不想拖累你……”“傻丫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如今你足以独挡一面,我早就想着有一天将锦廊全部交给你打理的。”锦娘见着绿怡还要推脱,便忙起身一把拉起她,歪着头问:“你可看懂了方才那首诗?”绿怡思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既是锦娘的故人,怕是有什么典故只有锦娘和那位公子才知道吧。”“方才还说你傻来着,这会子倒是聪明。”望着那片打湿了大半的纸笺出了会儿神:“却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说来就是个拿不上面的打油诗,罢了罢了,连诗都算不上,你看,连韵都不压。”锦娘将其递到绿怡眼前:“蜀地婉转春秋似,你可记得,我说过我是哪儿的人?”“锦娘每顿饭必有辣子,不是蜀地的女子又是哪儿的?”绿怡掩嘴笑道。“锦娘既然说没什么典故,那绿怡就放开猜,春秋似,怕是只是个谐音罢,无非就是……锦娘等了那位公子四度春秋的意思。”锦娘不置可否的微笑,“这南汀我也听过的,记得那时他说,他的书房就唤这个名儿。不过……”锦娘将那纸片儿翻来覆去的看了几番有些气馁:“却也不知要去何处寻他?”绿怡站在一旁默然半晌,想起什么似的猛地一拍手:“锦娘忘了么,玉水旁不就有个南汀水榭?”“只是……”锦娘听了这刚恍然大悟却听其转了话头。“怎的了?”绿怡犹豫了一会儿,才缓缓道:“绿怡也只是听说,那南汀水榭是当今皇上亲自下旨建的,却怎么那么巧,正好和那位公子的书房名重了……”见锦娘的眉头锁了起来,绿怡不禁又怨自己多嘴多舌:“都是绿怡不好竟说些没用的话,杜公子不也说了,读书人总愿意附庸风雅的,不知是哪本书的上的皇上也瞧着好,就用了。”可是没见锦娘如释重负,反而似有了什么心事般。过了许久才打破了沉默,便又是笑意融融了:“你陪我去裁套新衣服,再去云筝那儿选两套精致的首饰,四年没见了……我可不能让他瞧我笑话。”说说笑笑着便下了楼去。云筝便是杜云的夫人,说来也是承安楼的二把手。绿怡暗想,从未见锦娘如此高兴地,便不觉也跟着欢喜起来。待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待用罢晚膳锦廊也打了烊,坐在一起说了会儿话便各自歇下,一夜无话。

至第二日清晨杜云派人送来了口信,道是定了今日酉时,昨儿走得急竟是忘了说了。那位传话的小厮也不知道这摸不着头脑的话儿是什么意思,接了赏便匆忙而返。“什么走得急忘了说,那位公子也是,都告诉杜公子了这时辰,杜公子偏爱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的样子来。”绿怡一边给锦娘梳着头发一边道。“阿云就是那副样子,承安楼的账目不也一直是云筝管么。”锦娘一边给自己细细的描着眉一边浅笑。“锦娘今天怎么不画柳叶眉?”绿怡见锦娘换了眉样,不觉疑惑。“不是有这么句诗么,叫做画眉深浅入时无。”绿怡愣了一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锦娘不是答非所问么,该念前一句才对,叫做妆罢低声问夫婿。”夫婿二字拖得老长,还不忘瞥了一眼锦娘。“你这丫头愈发的不制了。”锦娘笑着回头瞪了她一眼。“锦娘不过是等着良人此夜,窗下画眉便是了,绿怡羡慕还来不及。”“赶明儿就寻了小子把你嫁了,省的心烦。”二人一言一语的说笑着,却只有锦娘知道,她的心不知为何,一直忐忑不安。他,是姓萧的。

锦城地处腹地初夏颇燥,今日天似乎阴阴的想要落雨,遣退了绿怡锦娘一人倚在窗边,刘海卷着碎发有些湿湿的贴在额顶,手心中攥着的帕子也已经微微潮热。锦娘嘴角边挂着自嘲的笑,我在想些什么,不过是巧合,巧合罢了……萧虽是国姓,却也并非萧姓人皆是皇族。锦娘无才无貌,哪里能攀得高枝,而且自己也不想,更不愿。画眉轩是南城的最高点,望着楼下的人群来了又去,锦娘开始回忆一些曾经甚至想忘掉的事情,还有那个常常做的梦境——

“等我,等我有足够的资本拥有你,那时,我便是你的良人。”男子一身墨色朦胧在山溪升腾出的云雾中好不真切。

“我懂……如果那时,萧闲章依旧爱着,柳锦瑟。”女子伸手想要裹进那温暖的胸膛,双手伸过去,却什么都抓不到。

“闲章……闲章……”

不知有多少次她在喃喃的低声呓语中惊醒。她甚至还记得那条溪每块石头摆放的位置,因为那是他们分别得最后一次相依,还记得他走后,柳锦瑟抱着膝坐在那溪水旁直到天色迷暗,怀中还放着一张他留下的银票,要她照顾好自己,她只得收下。她突然厌倦了蜀地的清寂,

关掉了那家家传的小绣坊,柳锦瑟义无反顾的来到了锦城,微笑着对所有人说:“小女子,名锦娘。”她还没有老,可是她心里已经有个良人,心已经托付给男子的女人,早已不再是女孩子了。她这样想。

“哗啦啦……”终于还是下雨了,铺天盖地的云翻滚着雷声闪电撕卷天幕,锦娘猛地收回思绪,手掌伸出窗框,被硕大的雨滴打的生疼。“只剩半个时辰了……”她微笑着撑起油纸伞。向南汀水榭的方向走去。

个人简历:

陈海艺,生于1994年8月11日,偏爱古典,尤喜诗词,闲时唯愿读书一册,以求静心。平日活跃于各文学网站,曾在潇湘书院等地累计发表数万字,获评尚佳。